1.他不带我玩
当年我还特追求英雄主义,又不知和平的年代里怎么才能逞一逞强。去哥们儿长春家,见他正用他爹的狐皮大衣羊皮中衣连缝一个睡袋,他说他要去徒步走长城,我似一下看见英雄之路的路标,立刻说:我跟你一起走。他笑笑,说苦着呢,何苦呢。我说我正想找点苦吃呢,平时我就爱吃苦瓜喝不加糖的咖啡。他又说有危险呢。我一拍他大腿,说咱们不就是为找刺激么。他说:你别拍我的腿呀,我可不是为了找刺激,我就是为了走。我说:那我为了走也走,走长城,听着比修长城还悲壮,咱俩一起走得多棒呀。他说:我不跟任何人一起走。我问为啥。他说没意思。我急了,道:长城又不是姑娘,俩人走又怎么啦。他说:反正我要一个人走。我说:哟,怎么还跟孩子似的,不带我玩。他说了句特深刻的话:占领孤独。我忽然服了。他又解释道:你想想,那道野长城,莽莽苍苍,就一个人在上面走得多带劲;俩一起走,那不就成了旅游了吗?我说:那我比你晚出发五天,步你后尘还不行么?他说:那也不好,你愿意当跟屁虫,我还不愿有跟屁虫呢——干脆,你从古北口往山海关走吧,反正我是从山海关往西走。
2.没有胜利会师
按说长春从山海关往古北口走,我从古北口往山海关走,应该在河北迁安境内的一段长城上会师。那种情形:各自大功半成而像两截互相挺进的长城合龙一样,英雄惜英雄,得多壮观,我俩还不得各自从相望得见的烽火台上高喊着跑向对方,然后撞在一起,来一个“火星四溅的干杯”(长春青春诗歌选句)。还没出发我就为这幕情形感动得受不了。
事实是,走长城的二十多天中我没遇上他。惭愧的是我,后十天没有严格地踩着长城走,而是“长城绕远我抄近,长城在岭我在坡”,尽偷懒取巧来着,顶多就是怀着崇敬的目光搜索长城上有没有英雄长春的影子,不过有的时候我离开长城有十多里,特忐忑不安地以为可能正是这时长春从那截长城上通过了呢。
二十多天后我们在北京相见时,我内疚地说:对不起,没有“胜利会师”主要赖我偷懒抄近路来着。没想到,他说:谁也别说谁了,有的长城段,我也是走的山下。不过当时我还以为你肯定比我能吃苦是严格踩着长城走呢。我俩叹气,本来应总结胜利的聚会,成了检讨猥琐的谈心了。
朋友们尤其是为我们饯过行的人不依不饶,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,追问我们“胜利会师”的事儿,因为他们认定,一条长城线,对头走,两人应碰得上。我们说出真相时,一个朋友笑着说:情有可原,就算你俩走的是长城流域吧。
3.都觉得对方的方向好走
他从山海关走到北京,我走到山海关坐车回京后,我俩有过一次对话,大意如下。
我:从古北口往山海关走,方向上来说特亏,这条长城从古北口往东到黑峪关又折回西面的曹家路关、又往南,走四五天了还没出北京市,人得多着急呀,地图上这段长城在北京与河北交界线上盘桓了三百多里,老走不进河北,老没有阶段成就感。
长春:我还亏呢,当时是二九三九天,全是西北风,我往西走,正好顶风,“顺风走十里也不顶风走三里”,我边走边埋怨自己没研究“战略气象”问题。再说长城从老龙头到山海关是东西直趟,可从山海关起,长城往北兜了一个大圆,那“义院口”关整个在山海关北面几十里呢。
我:你是一张票买到山海关,身上只带十几块,不走回北京不行,这叫背水一战。我是渐渐离开北京,随时可打退堂鼓,再说头几天都没走出北京,好几次苦得差点没坐郊区车回来,有时见到写着通往“东直门”的班车亲切极了,因为犹豫我浪费了不少心力。
长春:我老想象风吹着你走,那才叫一帆风顺呢。并且你走到后,火车一响就回到北京,先苦后甜特顺人的情绪逻辑。我是先甜后苦,没有盼头呀。你哪知下了火车刚走一天露宿在角山上时,我心说这往后可怎么办呀。
4.在长城上留下标语
走长城的头几天,我一歇下来,就用小刀在城砖上给长春刻下些话,什么“再有两天就到古北口”,什么“这烽台右下侧的村子特热情有腊肉”,至少也有点“加油长春”等。后来我就累烦得懒得写了。我当时还想长春肯定也给我“留言”来着。
后来在北京,我告诉长春这事,他说:后来累得见长城就烦,硬着头皮走,没心思东寻西看。他告诉我:我倒没给你留标语,反正在角山的烽台上我扔下了嫌沉的电池、书本啥的,你没看见么?我说:角山上的长城线大约成“勾股”,我是走的角山之下的“弦”。
记得那角山相当高大起伏,是快走到山海关时的最后一个困难,仿佛胜利在望时长城要再给你最后的颜色看看。我是躲开角山,从台头营直接到山海关。因为快接近终点时,意志薄弱者无不希望路是又直又平又下坡,哪受得了它又成了又绕又陡的盘山路了呢。所以当时我觉得角山简直是和我抬杠。
5.走成了叫花子
连续二十多天的露宿,一共就趁着吃饭在老乡家洗过七八次脸三四次脚,那羽绒服油脂麻花,裤子看不出原色——有的地方的补丁像是毛裤,细一看是漏着毛裤。买好火车票准备返京时,在火车站卫生间的镜子里发现自己头发乱乍、脸上黑脏不匀,腮陷眼凹,顿觉腊月走长城太毁人形了。我说街上的人怎么都那么看着我呢。
站里那警察,不查别人,专查我。让我把狗皮褥子、睡袋和背包里的东西全摊开。我说我是走长城呢。他说:长城有啥走的,你倒底是干啥的,从北京跑出来的吧,你这口音骗不了我。我说:那你更该相信我不是盲流,有北京话这么好的乞丐么。总之,我跟他讲了两个钟头,基本等于给做了一篇“走长城,壮我中华精神”的报告,并附之以“红军走过长征都破衣烂衫跟叫花子似的”,最后他才放了我,但绝不是敬佩,而是说:回北京去瞧瞧大夫吧,好好的人走什么长城呀。